('
第267章故人(二)
眼看着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册子即将写空,纸团歪七扭八地扔了一地,而姜鹤还是手提三尺剑、一副对他的脑袋虎视眈眈的模样,裘斯年终于忍无可忍,低头疾书数笔,前行几步,将最后一页直接怼到了姜鹤眼前。
姜鹤差点看到对眼。
他视线聚焦良久,终于从画后探出半个脑袋来,眉头拧成了结:“……鸡?”
裘斯年:“……”他生平第一次恨自己没了舌头。
他用笔管重重戳了戳纸面。
裘斯年曾捉来不止一只乌鸦细细观察,乌鸦的喙是锥形的,微微上翘,眼神锐利,哪里像是鸡!?
他还特地在它脖子周遭添了一圈醒目的白环。
大人就得是这么漂亮的。
要不是时间所限,他还想在鸟爪上画个好看的铃铛。
可是姜鹤显然不识货,一味对着这张画大皱其眉。
其实倒也不能全怪姜鹤。
他满心戒备,疑心裘斯年东拉西扯、描描画画,是在拖延时辰,等其他帮手来。
于是姜鹤将全副精神都放在了防御外来之敌上,没心思跟他打什么哑谜。
他写了什么,姜鹤左眼睛进、右眼睛出,压根儿没往脑子里进。
眼见姜鹤脑子的确不好使,裘斯年咬牙切齿了半晌,张开被截断了舌头的嘴巴,挤出了一声嘶哑粗粝的喊叫:“……啊!”
姜鹤一眨眼,终于把视线集中在了那幅画,犹豫片刻:“……乌鸦?”
他的眼睛蓦地亮了起来:“小将军?……你也认得小将军?”
裘斯年听他乍然雀跃起来的腔调,紧绷着的肩膀才略松了一松。
看来这人虽几易其主,到底没忘根本。
只是这些年在御前行走,裘斯年算是久入鲍肆,养成了多疑敏感的性子。
他不动声色地把那一页画着乌鸦的纸撕了下来,揉作一团,径直吞了下去。
幸亏他这么多年吃饭都是囫囵吞枣,此刻销毁证据,也是分外利落。
姜鹤还剑入鞘,上下打量了裘斯年一番,突然间福至心灵,联想到了某件事:“你是王朝,不对,马汉……也不对……”
他挠了下眉尾,含含糊糊道:“你就是大人说的那个人,对不对?”
裘斯年把纸咽了下去:“……”哩哩啰啰的说什么东西?
见裘斯年不解其意,姜鹤也不难为他了。
他跨前一步,问起正事:“为何夜窥皇子府门户?”
裘斯年从地上捡起一个纸团,在背面疾书,不答反问:“你为何偏巧在那里?”
姜鹤凝眉思索片刻,郑重道:“我在巡逻。”
裘斯年:“……”
事情绝不会如此凑巧。
姜鹤是六皇子的侍卫长,巡察府邸这种事情,本用不着他去做。
裘斯年看得分明,方才姜鹤是用弹弓攻击他的。
若非姜鹤早早盯着墙头,时时戒备,否则不会这样快地做出反应。
合理的解释便只有一个:
自己登上六皇子府墙头时,姜鹤是把守在竹林附近的,且正处于全神戒备的状态。
他又不似自己,没长舌头,发现有人入侵,为何不立时叫嚷起来,而是闷不吭声地越墙来追自己?
这全然不符合一个皇子府守卫的操守。
姜鹤为何能确信,自己就不是声东击西的那个诱饵?
万一自己是故意露出行踪,调开他这个最能干的侍卫,另外准备了杀招,剑指六皇子呢?
无论如何,姜鹤第一时刻都合该向主子示警才是。
……除非,六皇子本人,就在竹林附近。
姜鹤追出去时,六皇子便已经知道有危险,自会提高警惕。
而姜鹤不肯示警,大概是六皇子正在做什么要紧事情,怕惊动了旁人。
是了。
这样一来,一切就都说得通了。
思及此,裘斯年在废纸上无奈落笔,提醒道:“下次撒谎,不要想那么久。”
姜鹤:“?”
厉害,居然能看出他在撒谎。
一边暗自钦佩,姜鹤一边俯下身去,把他扔下的纸团一一捡起,递还给了他。
裘斯年知道这些私密之语不便示人,便配合着他销起赃来。
一一数着纸团,确保打扫干净了,姜鹤拍拍手,一脸正直地从脚下的一堆碎砖乱瓦中翻拣出一块完整的砖头,在手中掂了掂。
“砰!”
裘斯年还未及反应,眼前便是一黑。
青砖在他脑袋上断作两截。
裘斯年踉跄着扶住墙壁,视野里黑朦一片,金星乱迸。
亏得他体质强健,才勉强没晕过去。
朦胧中,他眼睁睁看着姜鹤又从怀里哗啦啦地扯出一把大锁,比比划划的,试图拿那个铜锁头再往自己的脑袋上来一下。
可他露出了少许踌躇与不忍之色。
最终,他还是弃用了锁头,转而拾起一块新砖,伸手给他顺了顺毛,随即——
“咚!”
在彻底晕过去前,裘斯年想,娘的,阴沟里翻船了。
姜鹤到底是变心了,和小将军的旧日情谊,竟抵不过对新主的忠心。
裘斯年不后悔照拂了他。
他只是有些后悔,没有把姜鹤护得更周全些。
大人在地底下见到他时,大概是要笑话他了。
他命这样大,家里人全死绝了,他还硬是不死,最后竟然折在了两块板砖底下?
……
夜露掸落在他眼皮上时,裘斯年的意识从一片混沌中缓缓上浮。
他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。
竹叶沁凉的香气渗入肺腑。
几点流萤穿林而过,他眯起眼睛,以为是星沉至眼前,茫茫然地伸手去抓握。
他想,黄泉之下,竟有星星。
抓一个,带给大人作见面礼吧。
在他恍惚于碧落幽冥间时,不意听得一声轻快的招呼:“哟,醒了?”
这声音宛如一柄刺破迷障的利刃。
裘斯年浑身剧震,涣散的瞳孔骤然紧缩。
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,竭力去看、去寻。
他朝思暮想的人,正盘腿坐在他身侧不远处,膝头摆着几张皱巴巴的纸。
乐无涯正一遍遍地尝试用手掌抚平那皱褶。
摆在最上面的,正是那句“……护我之人。眷你之人。天下至善之人。我的恩人。”
乐无涯见他眼睛虚茫,却急切地伸手够他,心中一阵怅然,又一阵酸楚。
他照他脑门上轻点了一下:“小阿四,痴心人。”
裘斯年眼前顿时蒙上了一层热腾腾的薄雾,牙关咯咯地碰撞了起来。
裘斯年本来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。
他对亲人的爱是刻入骨血的,但他已记不清他们的面目。
到了宫里,有内侍欣赏他,给他好吃好喝,教他读书识字,他亦是感激的。
但待他再入宫闱,想要为他养老送终时,却得知那位内侍在先太子的祭礼上失仪,不慎跌破了一个花瓶,被皇上下令拖出去,“服侍先太子”而去了。
他好不容易给自己觅得了一个亲人。
可那人亦是天不假年。
有时,他甚至怀疑是自己八字太硬,刑克万物,是靠吸着旁人的寿数,才练就了一条这样死也死不去的命。
乐大人叫他活着,他就活着,即便时刻预备着跌个粉身碎骨,他也不怕。
只是裘斯年偶尔会去荒废了的乐府,在那里蜷着睡上一夜。
醒来之后,唯余惆怅。
最可恨的是,他连风寒都得不上一场,睡醒后,照旧要顶着一张麻木不仁的面孔,去执行皇上吩咐下来的一切事务。
现在好了!
终于好了!
裘斯年挣扎着手脚并用地扑了上来,用双臂死死箍住了乐无涯。
这令朝野上下闻风丧胆、可止小儿夜啼的圜狱阎罗,当着乐无涯的面,竟孩子似的扯着嗓子大哭起来:“……啊!”
退至一射之外的项知节:“……”
姜鹤:“……”
项知节干巴巴地自我安慰:“旧友而已。”
姜鹤不大开心地附和:“对。”
“久别重逢,理当如此。”
姜鹤点头如捣蒜:“对。”
乐无涯没有推开他,而是遥遥地看向项知节,以目相询:我可以抱他吗?
一开始,项知节并未明白乐无涯的意思。
少顷,待醒悟过来,项知节顿觉心尖一甜,将盘桓的酸涩气都冲淡了大半。
他乖巧懂事地点了点头。
得了心中那个影子的首肯,乐无涯这才有了进一步的动作。
他拥住裘斯年的肩膀,像摇晃受惊的幼童般轻轻晃动:“我们小阿四撑了这么多年,撑不住啦?”
“没事的,不是你的错,从头到尾你都做得很好了。”
“手给我。对,这里,按住我的脉搏。按住了。”
“数十下脉搏,呼吸一次,默念一句‘小阿四很好’……对,就这样,慢慢来。”
在乐无涯温柔的诱导和驯服下,裘斯年近乎狂乱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。
他欢喜无尽地松开乐无涯,在微微的眩晕中依赖地望着他。
裘斯年张一张嘴,试图说话,却发现自己死后仍是发不了声,只能发出粗哑的喉音。
他顾不上遗憾,忙忙地在湿漉漉的竹泥上书写:“大人,我好了。您要带我去哪里?”
在裘斯年充满希冀的眼神中,乐无涯笑嘻嘻地一拍他的肩膀:“送我回闻人府吧。天都快亮了。你肯定熟悉五城兵马司的巡逻路线和班次的——小阿四也不想我被旁人发现,对吧?”
裘斯年愣住了:“……”
半晌后,他猛地弹坐起来。
脑后传来撕扯似的钝痛。
可他管不得那许多了,倒退数步,扶住摇晃不已的竹竿,惶然又迷茫地看向眼前人含笑的眉眼。
自己没死?
那眼前人……是谁?
作者有话要说:
鸦鸦一百八十度转头:真哭了啊jp
第268章故人(三)\\x\\h\\w\\x\\6\\c\\o\\m(x/h/w/x/6/点看)!
', '')